主题:367-Joanna Bourke:恶女列传之恶皇后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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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AxrI1aqR0c&list=PLU3TaPgchJtQ8XPAZbWASouYle0fKBYcO&index=2
大家好,欢迎来到我关于邪恶女性系列的第二场讲座。今天我想谈谈《白雪公主》中的邪恶女巫。每一代人都会创造出自己的邪恶形象,而自从夏娃摘下第一个苹果以来,邪恶女性就一直激发着我们的想象力。不过我认为我最喜欢的邪恶女性之一就是《白雪公主》故事中的邪恶皇后。她是典型的衰老女性,已经过了更年期,被妖魔化为丑陋的老巫婆、恶毒的老妇,当然还有堕落的巫女。她邪恶、淫秽且具有威胁性,因为她精通巫术,擅长制作毒药,还拥有一面魔镜。她也像夏娃一样具有性意识和知识意识,因为她已经尝过了知识树上的果实。她的故事最早在1812年和1819年激发了格林兄弟的想象力。第二个版本去除了原本故事当中的粗俗含义,同时保留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增强了原作当中的真正虐待倾向。不过最著名的版本当属1937年迪士尼将其改编为音乐动画片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这部电影通常被誉为开创性的版本。有趣的是,“开创性/ seminal”这个词本身来源于“精液/semen”,换句话说这个词天然具有男性特质。迪士尼通过电影、主题公园和纪念品——收藏卡、涂色书、公主裙、头饰、玩偶、帽子、镜子——每年为公司创造了超过480亿美元的收入。
白雪公主和邪恶皇后的形象频繁出现在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美术、电视、漫画当中,并且遍布互联网。这个故事时至今日仍然是谴责强大女性的有力方式。例如希拉里.克林顿在竞选总统期间就经常被称为“女巫”。强大女性与邪恶巫术之间的联系使得这个故事在女权主义讲述者当中广受欢迎,她们热衷于展示这个故事如何塑造了儿童和成年人对性别、性、阶级与种族的看法。这个故事甚至启发了一种死亡方式。白雪公主的故事深受艾伦.图灵的喜爱,他是现代计算机的发明者,也是二战期间破解德国恩尼格玛密码的数学家。据说他非常喜欢背诵1937年电影中的两句话:“将苹果浸入毒药,让沉睡的死亡渗透。”当他因同性恋被起诉并被迫接受化学阉割时,图灵咬了一口含有氰化物的苹果自杀,从而让“沉睡的死亡渗透”。
我们都熟悉格林兄弟和迪士尼创造的白雪公主、小矮人和邪恶皇后。所以今天我想换一条路,我想让大家听听诗人安妮.塞克斯顿——我认为她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如何在她1971年的诗《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唤起邪恶皇后的形象。她写道:
Once there was a lovely virgin
called Snow white.
Say she was thirteen.
Her stepmother,
a beauty in her own right,
though eaten, of course, by age,
would hear of no beauty surpassing her own.
Beauty is a simple passion,
but, oh my friends, in the end
you will dance the fire dance in iron shoes.
The stepmother had a mirror to which she referred
something like the weather forecast--
a mirror that proclaimed
the one beauty of the land.
She would ask,
Looking glass upon the wall
who is fairest of us all?
And the mirror would reply
You are the fairest of us all.
Pride pumped in her like poison.
从前有一个可爱的处女,
被称为白雪公主。
据说她年方十三。
她的后妈,
本身也是美人一位,
虽说当然受到岁月侵蚀,
容不得别人的美貌超越自己。
美貌是一种简单的激情,
但是,我的朋友,到头来,
你必将穿着铁打的鞋子跳蹈火的舞。
那个后妈有一面镜子她可以问询
就好像天气预报这类东西
这镜子能够宣布
谁是这国土上的惟一美女。
她会询问,
墙上的镜子啊,
我们所有人里谁最漂亮?
镜子总是回答,
我们所有人里你最漂亮。
骄傲在她心底奔涌,犹如毒药。
Suddenly one day the mirror replied,
Queen, you are full fair, 'tis true,
but Snow White is fairer than you.
Until that moment Snow White
had been no more important
than a dust mouse under the bed.
But now the queen saw brown spots on her hand
and four whiskers over her lip
so she condemned Snow White
to be hacked to death.
有一天,镜子突然这样回答:
王后,你美丽非凡,这是实话
但是白雪公主比你更美。
在这一刻之前,
自雪公主并不比
床底下的灰老鼠更为重要。
但这时,王后看到了手背上的紫斑,
还有嘴唇上的四根汗毛,
所以她宣布
白雪公主必须被活活砍死。
这就是邪恶。还有什么比杀死自己的孩子更邪恶的呢?继母四次试图杀死白雪公主。第一次,她命令猎人将白雪公主带到森林里杀死她。当猎人被白雪公主的美貌震惊,心生怜悯并放她逃跑后,邪恶皇后决定亲自下手。她试图用丝绸编织的彩色束腰带勒死她,用带着毒咒的梳子给她梳头,最后骗她吃下了毒苹果。苹果这一招差点就成功了,就像夏娃咬下的苹果导致人类被逐出了伊甸园。但有趣的是,邪恶皇后试图杀死白雪公主的方式都是典型的女性作恶方式,以虚假的养育与母爱为幌子进行谋杀。此外邪恶皇后甚至想要吞噬白雪公主的嫩肉,还有什么比食人更邪恶的呢?她命令猎人不仅要杀死白雪公主,还要取出她的肺和肝交给她。在猎人违抗命令放走白雪公主后——显然皇后的权力正在减弱,因为就连仆人都敢违抗她的意志——他交给皇后一只野猪的肺和肝,皇后以为它们是白雪公主的器官,将它们用盐水煮熟后吞下。这是一种特别黑暗的巫术形式。正如我在著作《成为人类的意义/What It means To Be Human》当中所说,摄入人类或非人类动物的身体部位是一种魔法,一种交感巫术,旨在将被吞噬者的特征转移到活人的身体中。在《图腾与禁忌》中,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观察了此类现象之后认为原始父亲遭到其他男人恐惧和嫉妒。“在吞噬他的过程中,兄弟们完成了与他的同一化,每个人都获得了他的一部分力量。”食人是一种摄取他人理想品质或特征的手段。在邪恶皇后的例子当中,她想要摄取的是白雪公主的青春和美貌。正所谓你吃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我们应该接受对于邪恶皇后的妖魔化吗?还是说不同版本的白雪公主故事其实更多地向我们揭示了其他人对于衰老女性的巫术力量的恐惧?它们是否警告我们不该过度推崇青春、美貌和家庭生活?尽管邪恶皇后是故事当中的两个核心角色之一,但她的名字却从未在标题当中出现过。她的消失意味着什么?首先,我们来看看白雪公主中的暴力如何得到解读。最流行的版本借鉴了精神分析的见解。在《梦的解析》当中,弗洛伊德提出,童话通常涉及儿童爱上一个父母而憎恨另一个父母的心理过程。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在他的书《魔法的用途》中发展了这一解释。对于贝特尔海姆来说,像白雪公主这样的童话使得儿童乃至全体读者能够面对无法公开承认的禁忌幻想和欲望。在他看来,关键角色不是邪恶皇后,而是白雪公主本人,是白雪公主对继母的美貌和权力嫉妒得发狂。母女之间的俄狄浦斯冲突不能被带入意识中而不威胁到孩子,所以她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到了母亲身上。现实是“我嫉妒母亲的所有优势和特权”,这一现实被投射成了一厢情愿的幻想:“母亲嫉妒我”。自卑感被防御性地转化成了优越感。贝特尔海姆在另一段中解释道:“童话当中将母亲分裂为好母亲(通常是已故的)和邪恶继母的经典做法对孩子很有帮助。这样做不仅能在现实母亲并非全然美好之时保留内在好母亲的形象,还允许孩子对坏继母发怒。这样的怒火并不会败坏孩子对于被视为另一个人的真正母亲的好感。”贝特尔海姆将这种解读白雪公主的方式用于他的治疗议程。他认为白雪公主故事的魔力在于它能在不引起意识焦虑的情况下协助孩子处理自己的愤怒和无助感。
贝特尔海姆的论点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我们应该接受它吗?说句难听的话,这一观点的基础是关于女性自恋和虚荣的厌女假设,立足于弗洛伊德对女性缺乏的痴迷。弗洛伊德认为女性通过过分关注外表美来弥补缺乏阳具的不足,他的看法显然很值得商榷。但是对贝特尔海姆最尖锐的批评来自玛丽娜.华纳/Marina Warner,她在名为《从野兽到金发女郎:论童话及其讲述者/From The Beast To The Blonde》的精彩经典著作中写道:“他的论点及其广泛传播和接受,已经从记忆中抹去了女性在家庭中做出残酷行为的历史原因,并使这种行为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母子关系所固有的。它甚至促使人们认可了‘冲突是健康的,由此产生的仇恨是治疗性的’这一预期。”换句话说,华纳认为贝特尔海姆接受并推广了关于女性的有害刻板印象。她震惊于他的理论的治疗意义,指责他让女孩、母亲和继母为她们所遭受的性别歧视负责。但我认为贝特尔海姆的叙述还有另一个问题:他假设像白雪公主这样的故事是面向儿童的,换句话说这是女孩无意识地释放对母亲的攻击性并以此解决紧张关系的一种方式。但这并不完全正确。格林兄弟收集和创作的童话实际上是给成年人而不是儿童讲的故事。尽管格林兄弟以《儿童与家庭故事》为标题出版了他们的故事集,但是这些故事其实旨在被成年人阅读,出版故事集的目的是为了保存民间传说。后来这些故事才被转写成为儿童故事。与其关注需要应对内心的破坏性欲望的女儿,也许我们的注意力更应该集中在嗜杀的母亲身上。这样一来我们的邪恶皇后就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心。
尽管皇后在故事标题中未被承认——无论是《白雪公主》还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故事的主题依然是身为母亲的焦虑。婴儿是她们的血肉。他们一方面食人一般第吸食脐带血和母乳,消耗了母亲的身体,另一方面又在象征意义上消耗母亲的时间、劳动、爱和生命。然而他们最终将会不可避免地无视母亲的牺牲。随着母亲变老,她们的孩子必将成长并且离去。难怪在为人母的每个阶段母亲都可能感到杀意,像邪恶皇后一样看着越来越独立和美丽的白雪公主,嫉妒得两眼发绿。皇后的心在胸膛里翻腾,她如此憎恨这个女孩,嫉妒像杂草一样在心中疯长,搅得她日夜不得安宁。这是母性作为怪物的表现,像这样黑化的母性拒绝向年轻一代交出权力并且因此沦为无形无影的可怜存在。换言之,白雪公主的故事与其说是为孩子提供了一种安全地幻想憎恨母亲的方式,倒不如说是为母亲提供一种安全地梦想屠杀孩子的方式。
不过说到这里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毕竟,邪恶皇后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她还是一个继母。有趣的是,情况并非从来如此。邪恶皇后最初是白雪公主的亲生母亲,格林兄弟在1819年的修订版中才将她改为继母。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想冒犯自己深爱的母亲,或者他们认为中产阶级读者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设定。无论如何,继母的妖魔化都是民间故事的常见主题,在《灰姑娘》、《汉塞尔与格莱特》、《六只天鹅》、《杜松树》等故事中都有体现。这些故事最初的创作者们深知女性出生在一个经济选择极为受限的社会当中,她们唯一的权力来源——生育能力——也充满了危险。令人恐惧的是,很大比例的女性在分娩期间或之后不久死亡,白雪公主的母亲也是如此。在白雪公主的故事得到传颂的时期,历史学家估计五分之一的鳏夫——甚至有人认为高达80%——会在配偶去世后一年内再婚,因此继母在家庭中很常见。由于女孩和成年女性独立谋生的选择极为有限,这些继母被迫争夺由家长掌握且不公平分配的感情和经济资源。也许我们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继母的恶意行为是不是对压迫性待遇的回应”,不那么该问的问题则是“女性本身是不是邪恶的根源”。总之在这样的背景下,继母可能有充分的理由想要摆脱丈夫前妻的孩子。历史上继子女的死亡率也确实很高。尤其是对于婴儿来说,鉴于继母们只需忽视冷落继子女子女就可以获得等同等效果,亲手杀婴往往并不必要。甚至还有一种选择是将不想要的婴儿和继子女送到以高死亡率而臭名昭著的所谓“婴儿农场”。事实上,我的下一场讲座就将要探讨阿米莉亚.戴尔的生活,她导致了大约400名被遗弃在她的婴儿农场中的婴儿和儿童的死亡。她实际上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最高产的连环杀手。
近几十年来,一些进化心理学家这样解释继母对继子女的随意忽视:继父母不太可能将资源浪费在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这意味着继父母更有可能忽视、虐待甚至杀害他们的继子女。不过我必须对此提出警告:我们必须非常小心这种论点。在许多历史背景下这一论点并未得到实证支持。此外还有研究表明,儿童忽视和杀婴行为最可能发生在“环境减少了母亲进行成功投资的机会”的情况下。换句话说,继母的问题可能不在于她们内在的邪恶,而在于她们的选择有限并且无法稳定地获取资源。无论如何,邪恶皇后在《白雪公主》中被描绘为按照角色类型行事。但是《白雪公主》同时也暗示了在白雪公主出生后不久去世的好母亲与邪恶继母之间并没有太大的鸿沟。如前所述,格林童话的原始版本只提到了白雪公主的亲生母亲,与亲生母亲相对的继母直到1819年版本才添加进去。白雪公主的亲生母亲希望有一个“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的女儿,她的愿望实现了。在1819年的版本中,继母取代了生母。当她看到继女变得如此美丽时,她的心在胸中翻腾。杀人的幻想开始了。在最后一次谋杀时,当邪恶继母递给白雪公主毒苹果时,她重复了好母亲的话:“恶皇后大笑着喊道:‘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这次小矮人们不会救你了。’”听上去就像是她曾经的魔法母性梦想的回声,那时她全心全意地渴望这个孩子。
关于衰老的负面刻板印象进一步凸显了继母的地位,放大了她的权力遭到彻底褫夺的潜在可能。《白雪公主》的核心推崇一种特定类型的青春美,在这里外表是最重要的因素。不幸的是,邪恶皇后已经内化了这种扭曲。她一次又一次地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残酷的真相最终暴露在她面前:“我的皇后,你是这里最美的,但白雪公主比你美一千倍。”这导致嫉妒和骄傲像杂草一样在她心中疯长,日夜不得安宁。根据这种叙事,美体现在皮囊表面。皇后和白雪公主都是被观看的对象。魔镜对皇后做出评判,白雪公主被装在玻璃棺材里供王子凝视。这是她们作为女性的共同命运,。
这种流于表面的肤浅之美还造成了另一项有害的影响。白雪公主的皮肤像雪一样白,脸颊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这并非巧合。她的黑发只是为了衬托她皮肤的洁白。正如某位学者在讨论《白雪公主》等童话的电影版本时所说:“白人中产阶级的社会关系、价值观和语言实践通过特权化的表现被普遍化,例如电影中的美式英语。”这些故事告诉我们,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就意味着要成为白人。即使是像1994年的《狮子王》和1999年的《泰山》这样的迪士尼电影,虽然背景设定在非洲,其中却没有黑人角色。相反,黑色与女巫、邪恶、地下世界以及深渊联系在一起。1937年版本的邪恶皇后全身黑袍,住在黑色城堡,周围是黑色的乌鸦、黑色的老鼠和黑色的蝙蝠。白雪公主生活在一个白色的世界,最终被一位骑着白马的白人王子带到她应有的生活地位,奔向一座白色城堡。在1987年的首映五十周年重制版《白雪公主》的开场画面中,她身边有五只白色的鸽子,象征着温柔和善良。相比之下,邪恶皇后的第一幕形象穿着深色衣服,头戴黑色头饰。在邪恶皇后化身为女巫时,她全身披着黑色,当她调制毒药时,一只黑色的乌鸦注视着她。对与受众来说信息很明确:白色是良善的,黑色是邪恶的。正如杰西卡.贝克.基恩/Jessica Baker Kean和沃尔特.格兰特/Walter Grant在一篇名为《迪士尼的(后?)种族凝视/Disney's (Post?)-Racial Gaze》的精彩文章当中所指出的那样,这些电影“充当了种族教育的工具”。它们既强化了结构和制度性的种族主义,又维持了现状的意识形态。有色人种儿童被剥夺了积极的榜样,他们的身份要么被负面刻板印象讽刺,要么完全被忽视。
对于《白雪公主》的读者来说,这种美不仅是外在的,也是道德的。白雪公主并不是唯一一个将少女的美与无助等同起来、将丑陋与女性能动性等同起来的故事。女性的邪恶每每总会在绝经之后彰显出来。如果她不再对完全的人类——即男性——有用,她那具衰老、暴躁、不活跃的身体自然就成了邪恶的栖身之地。当白雪公主躲在小矮人的小屋里一边做家务一边被动地等待被邪恶继母发现时,邪恶的一方正在四处游荡,乔装改扮,策划毒计,付诸实施。她的恶意力量全然是男性化的,但是对于能动性的评价却会因为性别而产生差异。当男性掌控能动性时更容易受到赞扬,例如尽一切可能企图占有白雪公主、即使在她假死后也痴心不改的王子就被描绘成了正面形象;当女性积极追求自己的欲望时,她们就是邪恶的,邪恶皇后因此必须受到惩罚。正如我们所知,当皇后参加白雪公主与王子的婚礼时,她被给予了一双已经在炭火上加热的铁鞋。它们被钳子夹进来放在她面前。她必须穿上烧红的铁鞋跳舞,直到倒地而死,就像那些被烧死的女巫一样——正如先前所说,历史上的猎巫运动的大部分受害者都是绝经的年长女性。显然,地狱专门为那些追逐欲望的女性准备了特别火热的刑罚。在这些故事当中,女性的被动才是理想状态。好女人是顺从的,依赖的,也是愚蠢的——毕竟,白雪公主被同一条诡计骗开了三次屋门,被腰带、梳子和苹果诱惑了三次。
这又引发了下一个问题:白雪公主的生命价值是什么?她最有价值的资产是她的青春——她在故事当中的设定年龄是14岁——和美貌。她温顺的居家生活也备受推崇。七个小矮人不必担心白雪公主会不会照顾他们的房子、做饭、铺床、洗衣服、缝纫、编织并且保持一切整洁。因为脑子显然不太灵光的白雪公主很乐意做家务。这一切都很有趣。她在小矮人家中的生活毕竟只是一段学徒期。异性恋被认为可以解决每个女人的问题,包括白雪公主的问题。早在1953年,西蒙娜.德.波伏娃就写道:“周遭的一切仍然鼓励年轻女孩期待从某个白马王子那里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不是自己去尝试那艰难且成败难料的征服。”像白雪公主这样的女孩的奖励是婚姻。但是正如我们所知,白雪公主也会变老,很可能变成下一位邪恶的女巫。除非她像所有好母亲那样及时死去。
这让我想到了最后一个主题:如果白雪公主和邪恶皇后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呢?女性面临两种选择:她们可以纯洁、甜美且顺从,被困在依赖王子的童稚状态;或者她们可以强大、积极且富有创造力,代价则是背负女巫、男性化与邪恶之类的污名。在《阁楼上的疯女人/The Mad Women In The Attic》一书中,女性主义评论家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和苏珊.古巴尔/Susan Gubar认为,白雪公主是家中的天使,不仅是一个孩子,而且像所有女性天使一样孩子气、温顺、顺从。相比之下,皇后是一个阴谋家、野心家、女巫、艺术家、模仿者,一个充满创造性能量的女性,机智、狡猾且自我陶醉,就像所有传统艺术家一样。难怪成年且恶魔化的皇后会想要杀死自己内心的白雪公主,因为这位天使会阻止她在家中恣意而为。既然确定了继母和继女是同一人的互补方面的情景,接下来值得一问的问题则是“谁才是邪恶的一面?”显然,这两人都不算真正善良,但是邪恶的真正栖身之地却并非她们二人之一,而是那面闪烁着厌女情绪的魔镜。正是这面镜子造成了所有的伤害。镜子拒绝告诉皇后她原本就既美丽又强大。它只能记录肤浅的美。它是缺席却又无处不在的父亲,无法认识到衰老的固有之美。魔镜是挑动女性相互对抗的父权制工具。
必须只能这样吗?像所有故事一样,童话不仅报告或者反映文化焦虑,还会创造它们。正因为如此,颠覆性的叙事才这么甜蜜。如今女巫们正在越发拥抱自己的力量。大多数当代影视作品当中的女巫的反叛性都比较弱。在1964年至1972年播出的电视剧《家有仙妻》中,女巫萨曼莎.斯蒂芬斯是一个可爱的家庭主妇,以积极的方式使用自己的力量。她最激进的行动是温和地嘲笑她的丈夫。1996年至2003年的《少女女巫萨布丽娜》和1998年至2006年的《圣女魔咒》当中的女巫力量同样风格甜美。这些女巫生活在传统家庭里,小心避免过度发挥自己的能动性。换句话说,她们传播的信息是“邪恶皇后可以强大,前提是她们保持传统性别角色的表象”。我认为更尖锐的女巫是2003年热门音乐剧《魔法坏女巫》中的艾芙芭。在这部剧中她努力生活在一个憎恨她的外貌差异——即她的绿色皮肤——的世界,努力寻求他人的接受。这是一部关于赋权、女性友谊、包容性以及将善良作为美的最高形式的音乐剧。所以年轻女性和少女们才会如此喜爱这部音乐剧。
所有这些故事都提醒我们,女巫是社会建构的产物。热衷于拒绝传统女性气质并且强调婚姻和家庭模式之外的女性能动性的女权主义者如今已经接受了邪恶女巫与继母的形象。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画面上这位乔安娜.弗吕/Joanna Frueh。她的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名为《多情的继母》。弗吕宣称,她的目标是将继母从原本的文化命运中拯救出来。按照原本的命运,继母不过是痴迷于皮囊之美的怪物,最终只会自取其害,这样的故事已经说烂了。弗吕强调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辩护策略是将继母从殉道者重塑为圣人,因为继母必须像所有文化原型那样,必须像所有充满情欲魅力的个体一样保持挑衅性。然而,她确实试图将继母从文化原型的可耻且反常的本质当中解放出来。
弗吕的表演将年长女性和继母定位为具有诱惑力的角色。“诱惑”一词源自拉丁语,意为“引入歧途”,而这正是年长女性所做的。对弗吕来说,年长女性的原型——继母——源自1937年的电影《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其中邪恶皇后的怪物般的美体现在她冷峻的面容和虚假的拱形眉毛上。这份成熟之美与白雪公主那奶油似的呆滞被动形成了鲜明对比。对弗吕来说,皇后才是真正的明星。她拥有敏锐的智慧,却受困于美学和情欲之火。年长女性心怀情欲并不意味着丧失尊严,因为情欲是终极的诱惑力。正是那面邪恶的镜子不仅摧毁了强大的皇后,还剥夺了她与下一代年轻女性培养亲密关系的乐趣,剥夺了她与女儿、继女以及她们的盟友之间建立友谊的可能性,剥夺了这份友谊所蕴含的情欲的可能性。简而言之,作为女巫和继母的邪恶皇后应该得到赞美。她并不完美,但却冷静且创意十足;她正在衰老,但却凭借智谋拒绝遭到抹杀,哪怕格林兄弟及其后继者将这个故事错误地命名为《白雪公主》或《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作为皇后的后裔,今天的女权主义者颠覆了源自古老猎巫记忆的厌女故事。这些当代女巫不会用毒苹果诱惑年轻的夏娃,事实上她们更可能试图用豆腐让她们变胖。她们也避开镜子,宁愿从女性同伴口中听到她们真的很美。然而,就像邪恶皇后和白雪公主一样,她们仍然被男性社会所恐惧,因为所谓的缺乏性感吸引力而受到诋毁,因为她们的异端信仰而受到蔑视,更不用说她们本来就具有的深刻缺陷。这就是为什么她们的故事不会有永远幸福的结局。安妮.塞克斯顿早已告诉了我们该期待什么。她的诗这样结尾:
And thus Snow White became the prince's bride.
The wicked queen was invited to the wedding feast
and when she arrived there were
red-hot iron shoes,
in the manner of red-hot roller skates,
clamped upon her feet.
First your toes will smoke
and then your heels will turn black
and you will fry upward like a frog,
she was told.
And so she danced until she was dead
a subterranean figure,
her tongue flicking in and out
like a gas jet.
因此,白雪公主成为王子的新娘,
邪恶的女王被邀参加婚礼盛宴
她到来时,
脚上紧扣着
炽热的铁鞋
就像很热火的旱冰鞋。
有人告诉她,
首先,你脚趾会抽烟
然后,你脚跟会变黑
会像青蛙一样上面被灼伤。
所以她跳舞一直跳到死
变成地下的人形,
舌头快速伸出缩进
像煤气灯的火苗。
这就是结局。没有“从此幸福快乐”,因为女性并不自由。这里的恶人并不邪恶,她只是一个被挫败的灵魂,错误地相信了那面喋喋不休的镜子喷出的邪恶言辞。而善良的白雪公主毕竟也没那么好。正如安妮.塞克斯顿所说,她是“一只美丽、被动、愚蠢的兔子”,很容易被富有创造力的皇后欺骗,很愚蠢地将自己的生活交给家庭苦役。更糟糕的是,她没有为在她婚礼上穿着火鞋跳舞的年长女性留一把用来自我了断的利剑。这意味着她轻率地忽视了不可避免的事实:她也会变老。正如安妮.塞克斯顿在诗中所总结的那样:
Meanwhile Snow white held court,
rolling her china-blue doll eyes open and shut
and sometimes referring to her mirror
as women do.
与此同时,白雪公主接受觐见
蓝色瓷娃娃眼珠滚来滚去,流盼开闭
有时也会看看镜子
就像女人那样。
白雪公主将会成为下一个邪恶皇后。这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